第22章 真实与误解
不明的氛围在空气中蔓延，犹如低温析出的寒冰。
埃列什基伽尔的神色停留在方才的状态，事实上，与冷静的模样截然相反的是狂澜大作的心境。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呢？
就像，在万物封冻的冰湖表面行走，脚下的冰面突然碎裂，坠入刺骨的水中并逐渐被吞没呼吸。
或者，像兴致勃勃拆开漂亮的圣诞节礼物的一刹那，明亮的壁炉、挂满星星和彩带的圣诞树、诱人的琳琅美食突然消失不见，借助积雪的反光，看到燃尽的火柴头把掌心烫破。
每个人都有着秘密，有的人的秘密犹如神像的身后锈迹斑斑、堆积着发黑干瘪的飞虫尸体，或者华美刺绣挂毯背面的烟褐色血迹和虫蛀孔洞。
而有些人的秘密并非这类仅仅有损完美的瑕疵。
缺失的拼图碎片变成秘密，秘密变成更加无法告人的禁忌。禁忌即是秘密。未知即是秘密。
埃列什基伽尔的瞳孔变成假人一样凝固不动的小黑点。
时间暂停，无人知晓的空间里，她慢慢收起开心表情，然后，戴上无懈可击的面具，张开谎言的唇舌。
“我……”
“嘿雷泽，有阵子不见，你又长高了呢！”
哎？
蓝发青年兀自打断她的话，向前给了狼少年一个结实的拥抱动作。
“今年夏天狼群的情况还好吗？”他继续像往常一样，爽朗而让人无法拒绝地笑着，“你身上的肌肉有变多喔。”
“狼群很好，凯亚。”雷泽露出有些羞涩的高兴表情，“谢谢，你的关心。”
为什么？埃列什基伽尔呆立在原地。
凯亚难道不是最迫不及待想揭露她的秘密的人吗？为什么要强行转移话题呢？
“哎呀，这可真是……”丽莎抬手抚上额头，优雅而无奈地轻轻微笑。
“啊哈，丽莎，不介意的话，我想借你的弟子一用！”凯亚和雷泽俨然好哥俩的样子勾肩搭背，笑得像地主家的傻儿子，“我们正打算去训练场切磋一下！”
“当然，不过凯亚，我也要从你身边稍微夺走小可爱一会儿呢。”
蔷薇花的幽深香气扑上鼻翼，纤柔白皙的双手搭上肩膀。埃列什基伽尔的脸呜的一声红了。身子开始不由自主被美目盼兮的大姐姐拉着往二楼走。
二楼的炼金工坊按照主人喜好布置得舒适精美。埃列什基伽尔试着运用自己贫瘠的炼金知识辨别桌上造型奇特的机械是何用途，直到丽莎用小勺舀出红茶、倒入冷水并按下按钮。
好吧，是电热水壶。
“别紧张嘛，就算他不在，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的。”蔷薇魔女舒舒服服地靠在草绿色的布艺沙发上，“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呢？当然，如果你愿意主动开口，就再好不过了。”
埃列什基伽尔冷然地注视着煮茶装置上方飘出的白色蒸汽。说实在的，凯亚那家伙一定会在事后打探清楚，在场与否关系真的不大。
无名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她沉默地向后倚在靠背椅上，在扶手上支起左肘，像摆出防御姿态的年轻猛兽。
“你手臂上的绷带，是遮盖术式的少见材质。”
她猛地发现滑下的袖口处露出了遮掩令咒的绷带，连书写其上的斑驳咒言都隐约可见。
她默默放下手臂并往上拉了拉衣袖。
不行啊，埃列什基伽尔，这样大意的状况可不行啊……怎么能因为脑子里只想着凯亚而放松了警惕呢。她语重心长地告诫自己，抬头望着笑意盈盈的丽莎开口道：
“你接受交换秘密吗？”
“哦？”丽莎感兴趣地坐直身子，“你想知道什么？随意打探淑女的隐私可不礼貌哦。”
“还是说，”她翠绿的眼眸沉思着，“你的秘密多到可以交易，就像须弥人用金钱和财物换取‘罐装知识’那样？”
“丽莎小姐真是聪明人。”埃列什基伽尔说，“如果我可以向你证明雷泽说的武器没有威胁，你愿意告知‘神之眼’的情报吗？不是图书馆里能找到的那些，而是以你——须弥二百年一遇的天才魔女的才智得出的见解。哪怕听起来再不可思议也无妨。”
“那都是些过去的事了。”清明的日光在丽莎波浪般的长发上流转，她重又倚回沙发上，“想得到神之眼的人并不少见，但是，你的理由是什么？”
“就像失去了眼睛的人想要一枚义眼。”埃列什基伽尔说，“我曾经受过很重的伤，不是海盗眼罩那种程度的（凯亚打了个喷嚏），我希望神之眼能稍微替代一下自己损毁的左手臂。”
“……”丽莎注视她的目光像是叹息又像怜悯，“可你有没有想过，神之眼或许不是人们口中上天的恩赐，而是神明开出的价码呢？”
埃列什基伽尔：“这不就对了吗？”
丽莎：“？”
埃列什基伽尔：“不是，就很奇怪，连我都知道交易是双方愿打愿挨，为什么大家相信神明就会发善心做慈善？”
“有趣，”丽莎忍不住愉悦地笑出声，“我见过的西风大教堂里祷告的许多人，可是一边赞美着仁慈慷慨的风神，一边贪得无厌地报上自己的愿望。”
“看来，丽莎小姐也不是喜欢去教堂礼拜的人。”
“那是自然，对我而言不如喝喝茶、睡个回笼觉吸引更大。”丽莎优雅地抬手打了个哈欠，“不过，并非无私的神明是个有趣的假设呢，我都有点好奇什么样的环境会让你对神抱有这种态度。”
埃列什基伽尔接过热气腾腾的茶盏，眉眼隐没于氤氲的水雾中。
“也许我们可以就着这壶茶，讨论一些……马克思主义？”
凯亚抬起酸痛的胳膊，汗水从额头淌进了眼睛里。雷泽背靠大树，两眼无神地注视西沉的落日。
“师父她，睡着了吗？”
凯亚叹了口气，收起手中的训练用单手剑，拖着脚步正要和他一起坐在树下发呆时，远远看见两个身影走来。
全身的疲惫突然一扫而空，他擦擦汗，摆出潇洒悠哉的站姿，注视着有些拘谨的金发少女调侃道：“看上去你们相当投缘呢。”
“埃列什基伽尔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聊天对象。”丽莎赞同地微笑，“两位，我想她想向我们澄清一些事情。”
“嗯……”埃列什基伽尔对上雷泽清澈的赤红色眼眸，“其实，我一直没有说自己的秘密。雷泽说的武器，是父亲留给我的宝物。”
她低下头，仿佛被触动了哀伤的心绪，连语气都带上了真切的怀念：“我不想因为拥有这件武器被大家害怕和忌讳，所以才……”
啊，演的真像啊。
耳畔响起许久未闻的爱因兹贝伦的嗓音，银发红瞳的飘荡恶灵幸灾乐祸道，这些家伙一定想不到，你虽然每一句都是真话，却总是避重就轻的误导。
比如，令他人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是真，却根本没有隐瞒的心理负担，而是根本不觉得这些人会发觉这些吧；是父亲留给你的宝物不错，但谁会想到不仅你的父亲是死而复生的破格英灵，“宝物”也远远不止一件，准予权限的“王之宝库”可是有着成千上万的宝具和珍宝呢。
真单纯啊，这些家伙。明明你只是牺牲最小程度的揭露来换取信任罢了。
爱因兹贝伦津津有味地巡视一番面容凝重下来、甚至目光像是看待举目无亲的小孩的众人。
埃列什基伽尔动了动嘴唇。
所以，看似真诚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觉得他人随心的谎言和打探令人难堪。
真相隐藏在数不尽蒙尘的面纱之下，那么谎言是否也像鳞茎植物一样，有着层层肉质鳞叶包裹的脆弱、甜美而辛辣的内芯呢。
“所以，埃列什基伽尔说愿意展示那件武器的真容。”丽莎微笑着，而雷泽睁大了眼睛。
埃列什基伽尔手心向上，淡淡的金色涟漪中浮现出天之锁的形体，银白的锁链如龙蛇般轻捷游走，周身反射着纯粹干净的光泽。
“唔，有着和星银矿锻造的武器相似的质感，却是前所未见的冶炼工艺。”
丽莎不禁思忖，向她伸出了手，“小可爱，你介意我更靠近些吗？”
“不，我并不建议，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控制。”埃列什基伽尔垂下眼帘，看着围绕着自己手臂盘旋的锁链，“它就像具有自己的意识。”
“我能听到，它在说话。”雷泽突然说道。
埃列什基伽尔愣住了。
然而下一刻，她看到凯亚脸色骤变，抽出风鹰剑，手心爆裂出冰元素的洪流，大声叫她“快跑”；丽莎脸上的微笑消失，取而代之是森然的杀意。她从未想过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从容优雅的魔女脸上。与此同时，丽莎的神之眼迸现撕裂空气的苍雷，天空为止变色。
发生什么了？
凯亚向她扑来，不顾一切地伸手抓向她的喉咙，另一只手带着恐怖的力道挥刃斩下，与向着某个方向急速袭去的锁链撞击出火花。
视线沿着那个方向，她茫然地低头看去，看到环绕在自己脖颈、肩膀和胸前的数道银白锁链，肉眼可见地收紧。
冰冷的苍白金属贴上温热的皮肤。剑刃重击游走的天之锁时产生的震颤，传递到汩汩搏动的大动脉。
她看到凯亚的瞳孔骤然锁紧，犹如变回那个束手无力的少年，理智崩塌破碎。
箭簇般的坚冰从空中浮现，将锁链冻结其中。犹如流星般化为银线的轨迹，刹那间定格。
“别怕。”
视线中凯亚的神色像是舒了口气般，眼眸里闪烁脆弱的光。
下一刻，脖颈上的天之锁彻底收紧，彻底包裹住埃列什基伽尔的脖子和肩膀。
与此同时，众人从未料想的画面在眼前展开。
闪耀着金色辉光的无数条锁链同时冲破空气中的涟漪，犹如太阳雨的雨丝从水洼中倒流向天空，以千百条毒蛇般的迅猛与凶狠向凯亚撕咬而去。
埃列什基伽尔的瞳孔倒映着凯亚因冲击力后撤半步，挥剑击开锁链末端闪动寒光的黄金楔子。一道锋锐的残影掠过他的额头，血珠飞溅。鲜血瞬间流淌而下，浸透了右眼处黑色眼罩。
远在几步之外的魔女目光如炬，浮在半空的暗紫色灯盏放射出数道雷电。然而更多的银白锁链如海水中的肉食性鱼类，无声地划过半弧，绕过艰难缠斗的凯亚身后发起新的攻击。锁链周身的空气中突然间流窜过绿色与金色交织的闪电，轻而易举将暗紫的苍雷击碎。
更远处的雷泽像是呆滞了一般，注视着眼前突然爆发的压倒性冲突。
埃列什基伽尔的头脑一片空白。
她伸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撕心裂肺地喊出武器的名讳：
“恩奇都！”
犹如时间停止，已然漫天的银白锁链停滞了动作。她立刻调动魔力，将其收回宝库之中。
犹如沙丁鱼群般繁多而削铁如泥的锁链，化作金色的光点砰然湮灭。
而凯亚捂住冒血的额角，脱力般地跪下来。
埃列什基伽尔站在他的面前，滚烫的眼泪从眶中涌出。
美国西海岸。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酒会之上，金色短发的男性仿佛对身旁殷切交际的目光熟视无睹，他神色漠然地走到露天阳台，在凉爽的风中眺望着繁华的夜景。
条纹西装的衣兜传来代表新来信的提示音。他打开手机，看到来自义子的短信：
“在整理相册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拍下的照片，觉得很可爱所以发给您看。最近埃列什基伽尔向我询问的问题越来越难了，有时就连我都要去翻阅典籍或者亲自试验一番。她的进步之快令我十分惊讶，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您的义子，基尔什塔利亚·沃戴姆敬上”
照片中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女正面对超市货架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歪头思索的样子像极了可爱的小猫。
他不禁会心一笑，冲淡了英俊面容上的肃杀之气。
暗中观察这位新贵许久的女人立刻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她摆出风情万种的模样，踩着细高跟鞋向着金发男性走去。
“真是喧嚣的宴会。”出身模特的她知道如何充分展现自己的优势，橄榄绿色的眼眸抛去深情款款的媚眼。
男人懒洋洋地倚在栏杆旁，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
“漂亮的眼睛。”
未等她大喜过望地继续拉近关系，他自顾自地说道：
“你知道吗，我女儿小时候是个怕生的小家伙。”
漂亮女人编造好的奉承一下子哽在了喉咙口。换做是谁，要勾引的对象突然大谈前任妻子留下的小孩都是件煞风景的事。
但对面这位实在太有钱了，所以她忍气吞声地继续听下去。
“相反，我的挚友很活泼而且喜欢小孩子，他每次都会绕到我女儿身后，然后用力抱住她。听起来很幼稚吧，他们两个。”
女人的脸都快变成了铁青了。
“我想，如果再见面，他也一定会像那时一样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吧。”
年轻俊朗的富豪像是结束回忆一般，玩世不恭的目光回到女人身上。
“你呢，年轻的美人？”
女人知道自己赌赢了，这个夜晚将成为她的机会。
于是，她展露妩媚至极的笑容，摇曳腰肢款步向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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