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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梨花


一份小小的书信似有千斤重,罗临逸的目光凝在信纸上,红了眼眶,他似乎是突然被抽离了全身的力气,掩面蹲在了地上,有绝望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

        士兵将信递到罗临逸手里,并没有立马离开,嘴唇翕动了许多次,才艰难道:“此信刚到,几乎同时我们便收到了另一份信,上面说罗大人从皇室祭天的祭台上失足跌落,逝世了。”士兵的眼里也蓄了泪,“将军,节哀。”

        说罢,他拱手退下。

        帘子掀起又落下,有一阵穿堂风掠过,卷动了书案上墨汁未干的信纸,上面的每一个字还熟悉,如今却忽然换了一副样貌,张牙舞爪的无情嘲笑着谢诘的天真。

        谢诘步子踉跄,他不知道自己怎样起身,怎样走到了罗临逸面前,伸手将罗临逸颤抖的身体拥进怀里,低头看见他紧紧捏在手里,已经被泪水濡湿褶皱的信纸。

        “为父一身庸懦无用,不配为子为夫为父,阻了父亲,阻了妻子,但吾儿武烈骁勇,是罗氏之幸,亦是为父之傲,如今横阳军已至西漠,为父垂垂老体,不得尽力。只求一事,不会是你的拖累与牵念,生死无憾,莫哀”

        书案上的信纸被风卷落散了满地,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谢诘无法安慰劝解,但却在这一刻,清晰的感觉到罗临逸身上的某些东西轰然改变。

        套在他脖子上无形的锁链断了,世上再没有什么能牵制住他。

        这日之后,谢诘即使住在军营,也很难再看见罗临逸,他计划着什么,不计生死义无反顾。

        谢诘写好的求粮之信,终究是再也没有了寄出去的可能,他用铜钱翻来覆去推算了无数次,想寻求解局之法,可次次都是无解,师父从未教给他卜卦算命之法,他所知道的一点皮毛,也是耳濡目染所得。以前,他坚定的认为这个东西,与人生没有任何裨益,所知越多,不过是徒增烦恼,可如今,他却祈望能探知到一点前路,能改变些什么。

        铜钱落下,又一次指向了死门,谢诘欲捡起重新算,手指还没有触到铜钱,却听到了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视野陷入浓重的漆黑,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中间清醒过一两次,是在摇晃疾行的马车上,但还没有来得及辨认身处哪里,就又昏迷了。

        雍都的天气已经转暖,窗外有清悦空灵的鸟啼声。谢诘睁眼便是和煦的日光,他微微眯了眯眼,熟悉眼前的光亮。

        听到床上的动静,有青色的身影走到了床边,阮青河伸手似乎是想扶谢诘坐起来。

        谢诘微微侧头避开了阮青河的手指,他脑中一片混乱,若是以前,不论何时何种境地看见师兄,他都会欣喜,但此时,心境早已不同。他慢慢坐起来,靠着墙壁问:“这是哪里?”

        谢诘的冷淡,阮青河并未在意,他顺势帮谢诘掖了掖被角,唇角挂着温和的笑意,“师弟连自己的府邸都不认识了?”

        谢诘转头,看着房间里熟悉的摆设,这是谢府,他的寝室,他离开一年,这里没有丝毫变化,“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房门轻轻推开,容邪端了一碗肉粥进来,递到阮青河手里,与谢诘连视线都没有敢相触,很快就退步离开了房间。

        阮青河用白瓷勺舀着软糯馨香的肉粥喂到谢诘唇边,轻声哄道:“你刚醒,先吃些东西,我慢慢给你说。”

        谢诘挡开了阮青河的胳膊,固执道:“你先告诉我。”

        瓷勺碰到碗沿叮当一声,阮青河的眸中闪过一瞬即逝的暗光,但唇角仍是勾着笑意,语气平稳道:“罗临逸在翡城拥兵欲反,我担心你的安危,特意遣人接你回都。”

        从翡城到雍都即使快马加鞭也要十来天,谢诘无法猜测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何种地步,可罗临逸为何会反,却无比清晰,他几乎是怒声质问:“粮草被烧是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沁阳已灭,罗氏该亡了。”

        明明屋内暖和,谢诘却如坠冰窖,他不可置信,歇斯底里,“一切都是你设的计是不是从平戎战败至今,都是你设的计,你到底要做什么?死多少人,你才肯罢休!你不但不顾及横阳数万将士的生死,你连与此无关的百姓也不在乎。一个一个将领皆被你逼到走投无路,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做了什么,你就那样容不下他们。”

        阮青河端着粥碗,依然神色平静,“师弟,你又错了,不是我容不下,是朝廷是陛下容不下,我一遍一遍给你说过,我只是臣子,我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是忠君之事。”

        谢诘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师兄,眼前的人样貌五官明明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却变得无比陌生,他喉中血腥翻涌,嘶声道:“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管是你,还是陛下,你们都一样!”

        阮青河的眼帘微垂,眸中显出一抹浓重的沉痛,哑声道:“你是能替任何人想,却从来不愿意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想一想,朝局诡谲,帝心难测,我能走到如今,在你眼里就是如此卑劣不堪,残害忠良的奸逆小人。”

        谢诘强压下喉中的血腥味,从唇齿间艰难的挤出一个字,“滚。”

        阮青河却大力的搬过谢诘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像是从中试图找到一点动摇,“你我刚见面就要这样吵吗?”

        “滚。”谢诘挥开了阮青河的手,他哪里想和他争吵?他连一点矛盾和误会都不想和阮青河有,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血淋淋的事实。

        血沫从谢诘的口齿间溢出,他再也忍不住,侧身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阮青河手忙脚乱的给谢诘擦拭唇角的血迹,字句颤抖,“你莫要动怒,我现在就出去。”他努力克制着,不敢再碰谢诘,直到容邪进来,他才慢慢的退到了屋内一个稍隐蔽的角落。

        容邪扶着谢诘,本打算让他躺下,谢诘却突然伸手,拽住了容邪的前襟。

        容邪身体僵硬,他感觉到有一束冰冷的视线,直射在背部,谢诘却倾身往前,将身体的全部重量落在了容邪肩上,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翡城情况如何?罗临逸还好吗?”

        容邪咽了口唾沫,轻轻的拖住谢诘的身体,结巴道:“容容邪不知。”

        谢诘无力的闭眼缓了半刻,才继续开口道:“知道多少,便说多少。”

        “我”容邪想往后看,但姿势不允许,“公子休息一会儿吧,容邪不能说。”

        谢诘的体力恢复了一些,他推开容邪,掀开了被子,穿鞋下床。

        容邪拦不住谢诘,慌乱的快哭了,“容邪说,罗临逸从翡城起兵,半月不到,已经连续攻下沛城桑城郦城数座城池,如今已经兵临月城城下。”

        谢诘停下了手中动作,月城?以这种攻陷速度,再有三个月,罗临逸就能攻至雍都,可他却清楚,罗临逸只能到此了,月城易守难攻,富饶繁华。又是大雍直入腹地最后的一道屏障,阮青河绝对不会允许罗临逸拿下月城。

        谢诘要前往月城,任何方法,任何手段,他要告诉罗临逸不要中了阮青河的计谋,与大雍为敌并非上策,只有返回横阳,才是保全之法。

        月城之内家家户户家门禁闭,除了城外如雷般的战鼓与冲锋的号角声,刀兵相撞的厮杀声外再无其他。

        谢诘还没有走近城墙,便被一位士兵拦住了去路,“想找死吗?听不到战鼓号角”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放他上去。”

        谢诘转头,看见阮青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背后。

        谢诘顾不得其他,他推开士兵,匆匆攀上了城墙。

        满天带着火的长箭,遮天蔽日,迎面飞向了城墙下的铁骑之军,骑在战马上的士兵,接二连三从马背上跌落,瞬间被地面尸体上烧着的大火吞噬。

        火山火海,人间炼狱,凄厉尖锐的哭嚎声响彻整个天地。

        谢诘扶着城墙,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这根本就不是战争,而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杀。

        一支利箭,箭端跳跃着灼热的火苗,撕破寒风,直刺进了战场中间握枪拼杀的年轻将领胸口,瞬间,火舌席卷了他整个身体,跨下战马也不能幸免于难,火焰顺着马鬃迅速爬升。

        “临逸!”谢诘失声大喊。

        罗临逸似乎抬头看见了谢诘,不过刹那,大火已经完全将他吞没。

        城门轰然打开,无数铁骑如潮水一般冲出城门,加入战场。战马沉重的铁蹄毫不留情地踏在灼烧嘶嚎的士兵身上,鲜血飞溅,血肉模糊,冰冷的长刀落下,收割一个一个还有气息的头颅。

        高怀远一身戎甲,端立在城墙之上,他缓缓收回手中长弓,转头看见谢诘有一瞬间的惊讶。

        高墙之上有士兵敲响了铜锣,铁骑回城。

        谢诘转身跑下城墙,残忍可怖的屠杀已经结束,战场上只留下还在燃烧的大火与支离破碎的断肢残臂。

        谢诘的每一步都像走在炮烙的刑场上,他经过一具具燃烧的尸体,才看到罗临逸,大火已经烧净了他的五官,辨不清面目,只剩那把熟悉的红缨银枪还紧紧地握在手里。

        谢诘不敢去碰,跪在了罗临逸面前,恸哭出声。他总归还是来的太迟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无能为力的看着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悄然流逝。

        悲痛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阮青河洁白的锦靴踩在被鲜血染红的地面上,连点儿脏污都没有沾到,他弯腰将谢诘抱起,略显责备道:“众目睽睽之下,你这般样子,为一个反臣痛哭,让我如何为你求情复职。”

        话语如一柄尖锐冰寒的利刃,翻搅着谢诘整个心脏,泪水与绝望将他扯进无尽的黑暗。

        谢诘睡了很久,窗外的冰雪已经消融,树梢上有含苞的粉花绽放。他一直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他做了很多梦,见到了许多人,或欢乐或悲伤,或登科及第或鲜血战火。

        有时他甚至分不清这一刻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侍女转动轮椅,“今日天气好,我推先生出去晒晒太阳。”

        车轮滚过地面,碾碎了地上的落花与枝叶,他们走进了一处梨树林,满院的梨花盛开,洁白馥郁,像是身处缥缈云端。

        侍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换了一个少年推着谢诘的轮椅,慢慢往梨院深处走。

        少年一身月白的锦袍,腰间佩戴着雕刻精美的和田玉佩,金色的流苏坠在玉佩下端,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晃动。

        微风拂过,白色花瓣簌簌下落,风悯臣往前一步,在谢诘脚边蹲了下来,他伸手接住一朵梨花,盯着谢诘毫无波动的面颊道:“先生,当初若不是我登基,月城便是我的封地,先生也能随我来这里,也不必经历这些纷争。”

        他看谢诘毫无所动,接着道:“阮卿是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你先生都知道了对吗?先生是不是生悯臣的气,悯臣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不配做这个皇帝,可悯臣也从来没有想一定要做这个皇帝,许多人的死亡,悯臣只是知道,悯臣也无能为力。”

        谢诘没有说话。

        风悯臣握住了谢诘的手心,恳声道:“先生我们回都,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如此了。”

        承平四年,太尉高怀远领兵收复沁阳,横阳等边防数地,大雍建国至今,西漠第一次完整纳入大雍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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