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未名书（九）
林弄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但她的确答应了“温玫同学前来做客”这一请求。
因为长期呆在学校，家里除了沙发上有几本书，其他地方都很整洁。林弄溪把书收起来，又简单地拖扫一圈，清洁任务便算完成。
厨房里没什么菜，也不知道温玫同学会在白天什么时候过来，林弄溪想了想，去超市买了排骨、鸡腿、龙虾、时蔬和一些卤制品。此外，想着饭后无聊，她还买了一大包零食、水果、饮料以及中秋节的月饼。
满满堂堂一电瓶车的东西，等林弄溪买好回家，洗完澡坐在沙发上，已经是将近晚上七点钟。
窗外夜色渐至。
林弄溪靠着抱枕，微微闭上眼睛。原本是打算小小睡一会儿，没想到才合眼没几分钟，微信就响起来。
一声。
两声。
停了。
不是温玫。
林弄溪睁开眼睛，把手机顺过来，解锁界面。
[大忙人在做啥呢]
[明天有不有空跟我出去玩啊]
自从上次一起喝酒后，就有两个星期没见到关嫣然。
林弄溪笑了下，低头回复：[你明天有空？不回家过节吗]
关嫣然和她的父母虽然都在市里工作，但家里的老人还在镇上，逢年过节都要回去探望一番。
那边输入了有一会儿才发消息过来。
关嫣然：[嗐，过节嘛，中秋当天回去也不迟，但这不是你生日也是那天吗？那天我没空，就想着明天带你出去玩，提前给你过个生日，然后一起跨零点啊～]
林弄溪是农历八月生人，好巧不巧，适逢中秋。
原以为在这座城市没人会记得，没想到是有人放在心上的。
林弄溪绷着指尖，打出“谢谢”二字，单发出去，然后才回道：[去哪里玩呢，需要准备什么？]
因为中秋只有三天假，掐头去尾实际只有一天，所以也去不了多远的地方。
关嫣然告诉她，省博中秋有主题展览和琴箫表演，可以过去逛逛。等逛完，她们就可以去吃海底捞和到长江边吹风。
这么久以来，她还没逛过这座城市。
林弄溪眉眼微弯，说期待明天的见面。
然而事实上，第二天，省博因为中秋展览和书画展厅的开放，热闹得仿佛进了大观园。
“不好意思啊弄溪，这不是没想到，我省人民会有这么高的文化热情嘛，”关嫣然望着一堆一堆的人，忍不住尴尬笑道，“不然逛会儿了我们就出去？隔壁美术馆也不错的。”
林弄溪站在一幅墨笔山水图前，冲关嫣然摇了摇头，“不用，”她说，“我觉得这里挺好逛的，再过会儿人群就散开来了。”
“行，说得也是。”关嫣然笑着应声，实际上只要对方ok，她就ok。
两人绕着书画展厅慢慢地逛，你一句我一句，一会儿聊展品的作者，一会儿聊以前的经历，说来也有趣。
走到衡山居士的《荔枝图》前时，关嫣然忽地顿住脚步，对林弄溪道：“我到那边接个电话，你接着看。”
林弄溪嗯一声，望着对方在不远处皱起眉，心里下意识想，今日出行可能要到此结束了。
唉。
林弄溪脸上挂起淡淡笑意，正要朝对方走过去，便觉左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林老师！真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温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没有穿平日里的文化衫，而是一件米黄体恤一条牛仔短裤，马尾高高扎起，整个人洋溢着青春活力。
林弄溪盯着她，也错愕不已：“温玫？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周末要去补习吗？”
温玫扒拉扒拉开始解释，林弄溪这才弄明白，对方是跟着她们补习老师和其他同学专门来看书画展的，只不过看到一半，同学中的那一对六年级双胞胎突然肚子痛，老师便带她们去了厕所，留她在这里先自己看。
林弄溪失笑，心道这真是缘分，她说：“我也是跟朋友来看展的，不过她去那边打电话了。”
温玫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那个高挑的女人正好走过来。
关嫣然攥着手机，看见温玫时稍稍惊讶了下，问林弄溪对方是谁，听见林弄溪说是班上的学生，才松了口气，把林弄溪拉到边上，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对不起啊弄溪，刚刚局里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发现一批重点文物，要我过去帮忙，我好说歹说我有事，但那边就是命令我立即回去，我……”
“没事，你先走吧。”不顺利的事总会应验，林弄溪拍了拍对方肩膀，“没必要说对不起，我这么大个人，自己也能逛的，你的工作重要。”
“那我之后补偿你。”手机再次来电，关嫣然痛苦瞥一眼，“我先走啦，在催了。”
“嗯。”林弄溪站在原地，目送关嫣然跑远，直到看不见，才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林老师？”温玫不知道什么又凑到了林弄溪身后，听见对方叹气，犹如被什么揍了一拳，忍不住在对方转身时，开口道，“你朋友有事走啦？我没事，我陪你逛呗！”
林弄溪多年后常想，一种感情究竟是怎么可以在短短数月内发展得那么快，快到不得不令人挥刀斩乱麻。后来她才想明白，孤寂是孕育情感的天然温床。
四周人来人往，她一个人站在那些数百年、数千年前的光阴里时，只有温玫这一轮明月，是不遗余力照着她的。
“好。”林弄溪又答应了温玫。
但说来也是不得不答应，因为温玫所在培训班的那两名六年级小同学，肚子痛到拉脱水需要进医院。
培训班的老师急得要死，把两个小同学抱到车上后，才想起还有一个大同学在博物馆，于是忙不迭给对方打电话，听见对方说碰到了班上的地理老师，正和她一起逛，才松了口气，让对方逛完了早点回家。
温玫答应她，然后挂断电话，接着对林弄溪说道：“林老师，你看这荔枝图边上的行书，是不是写得很精湛？我有阵子就仿过他的笔锋，不过略显青涩。”
林弄溪没想到跟温玫这个小同学一起逛，倒比跟文化局的小关还受益。温玫像春日里的小喇叭花似的，见到一幅字帖，就犹如见到阳光，要开口同她念叨一番。
作者其谁，擅长字体，名作几何，后世流传有什么称谓……
林弄溪失笑，心道小姑娘学地理也能达到这种捻手就来的程度就好了。
温玫转头发现对方在笑，顿时不乐意起来，还以为对方是笑话她装模作样，忙拽着对方的手臂说：“我说得都是真的，林老师你查嘛，我骗你是小狗。”
当然不是小狗啦。
是可爱的温玫同学。
林弄溪跟着她逛完整个书画展厅，已经是午饭时间，遂提议一起出去吃东西。
温玫早就饿了，装着忸怩了几句，说不好意思，见对方执意，忙顺着杆儿下，高兴道：“想吃热干面和鸡翅包饭！”
林弄溪吃过鸡翅包饭，觉得还可以，给买了四个，又给对方买了一瓶冰可乐，但是热干面嘛……林弄溪默默看着对方，她吃不来这种地道食物。
温玫表示相当理解，给对方多塞了一个鸡翅包饭，低头喝了口可乐，说道：“就像我不能理解你们老北京的豆汁儿。”
林弄溪是北京人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人说话时，虽然刻意隐藏，但是京片儿味挺重的。
林弄溪闻言，愣了下，好似提到什么感兴趣的话题，瞬间笑道：“你还喝过豆汁儿？那个东西……一般人真受不了。”
“可不是嘛，泔水似的！”温玫说着，就开始给眼前这位老北京吐槽她十二岁时的北京三日游。
她说她那时就是个傻的，她爸妈也是个傻的，明明酒店只有一公里，结果坐的士花了三百。又说爬长城，累死累活爬到顶，结果拍照时发现，相机不见了。香山公园里都是小孩，一个小孩扯她头发，她就和对方打了一架，然后闹到民警出来调解……
总之三日游，日日不顺，唯一顺的就是离开那天早起，在□□看完了升国旗。
林弄溪很少笑得开心，但见着对方眉飞色舞的表情，她实在忍不住捂脸，直接笑了会儿，才停下来，从包里掏出湿纸巾给对方擦嘴，安慰道：“没事了，以后再去北京，你提前问问我，我给你做攻略。”
“那这不得等我考上北大。”温玫倒也不害臊，大言不惭的。
林弄溪却点头，眼里都是温意：“是是是，假如你考上北大，我何止给你做攻略，我免费给你当导游。”
温玫愣了下，顿时笑得更加快乐。
她的确是真心想去北大，哪个学文科的不想去北大，北大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校，只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个爱上北大的理由。
两人在小吃街吃完东西，林弄溪问温玫：“要回去吗，作业写完没？”
温玫撑着肚子，正快乐呢，眨了眨眼：“不想回去，我昨天写了十个小时的作业，还想再玩一会儿。”
林弄溪觉得眼下说回去也确实残忍，遂问对方晚上学不学习，对方发誓说学，她便道：“那你挑个地方，我带你过去玩？”
林弄溪以为按温玫平日的性格，多多少少会因为她，说去江边这类雅致的场合。
没想到温玫直接带她去了电玩城。
偌大的电玩城里放着劲爆的歌。
林弄溪欲言又止，不是不喜欢电玩城，而是老师和学生一起来玩，似乎不太好吧。
温玫眼里冒着星星，不仅完全没get到老师的担忧，反而道：“林老师，怎么样怎么样，这儿的设施不错吧，咱们市最大的电玩城！你想玩什么，我都可以陪你玩！”
“……”林弄溪想了想，摇头笑道，“我没有什么想玩的，你玩吧，我陪你玩，我去给你换币。”
“别呀我来换，我是这里尊贵的会员，”温玫急忙跟过去，一边道，“老师你真的不想玩吗？我之前看你朋友圈，你在电动城抓娃娃的战绩可厉害了，连乔鹤也要甘拜下风啊！”
林弄溪的朋友圈没设置什么几日可见，但也孤零零地没两条。其中一条就是在电玩城用三十个币抓了一箱的娃娃，并配字“下次还去”。
林弄溪都快记不得这条了，被对方提醒才想起，这是她大学毕业那年去玩的。
“可是你不会觉得抓娃娃太无聊？”林弄溪还是自己换了币，哪里有让学生花钱的道理，她道，“你还是去玩你喜欢的。”
“不无聊啊！我可喜欢抓娃娃那种明明抓不到，却又想抓的感觉了。”温玫说得严肃又认真，听得林弄溪一愣，“诶？”
说白了，就是人菜瘾大。
然后遇见高手，就想抱高手大腿。
温玫试了几局抓不到后，就弯腰站在林弄溪身边，看着对方犹如神助似地夹起一个又一个，忍不住跺脚道：“真他妈绝了！”
林弄溪听见脏话，瞥了温玫一眼。
温玫瞬间捂嘴，眼里笑意盈盈：“说错了说错了，老师真厉害！”
林弄溪听着温玫指挥，险些把一个星黛露箱子抓空，后来是老板过来，两人才给了对方一个面子，去边上坐着休息。
“满载而归啊！”温玫望着一箱子近二十个星黛露，美得都快冒泡了，“林老师你真是我的神，太崇拜你了！”
小朋友的夸赞真的简单而直率啊。
林弄溪心情有点好，笑了一声，尾音上翘。
两个人接下来又玩了会儿音游，才抱着一箱星黛露去坐地铁。
地铁回家二十分钟。分别前，温玫死活要让林弄溪抱走一半，林弄溪说没必要，安抚半天，才以抱走一只落下帷幕。
“林老师明天见！露露明天见！”进入小区前，温玫给两人说拜拜。
林弄溪望着对方走两步回头看一下的身影，不禁笑得无奈，挥手道：“快走吧，明天见。”
明天哪个时候见，好像又忘了问。
不过没关系，明天会见就好。
林弄溪直到看见对方进入楼栋，才抱着一只星黛露转身离开。
傍晚的余晖照在她的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月亮快出来了，是个晴朗又愉快的夜晚。
温玫抱着一箱十九只星黛露回家，果不其然，又被下班回家的陈素梅女士狠狠骂了一顿。
陈素梅：“天天抓娃娃抓娃娃，客房里那些娃娃加起来都快几百只了，你以后是要出去摆摊吗？”
温玫吐吐舌头，不管她妈说的，抱着星黛露到客房。客房里有许多箱子，箱子里乔鹤以前为她抓的娃娃。
她靠着星黛露，抱一只在手上，像以前每一次一样用手机自拍。
她待会儿要发朋友圈，并配文：“第43次满载而归猜猜是和谁酷/酷/酷！”
陈素梅女士喊她出去吃饭，她高声哦了一句，想起什么，发消息给善良的林老师。
[林老师林老师！在吗在吗]
[走的时候忘了问呀，老师为什么今天去逛博物馆啊]
[老师很喜欢博物馆吗？以后还会去吗]
[老师觉得温玫今天讲解得怎么样啊]
[对啦，林老师，你到家没有呀！]
…………
林弄溪才到家，打开手机就是无数条消息，有关嫣然的，有温玫的，还有……她爸妈的。
林弄溪抱着星黛露坐下，这回没有先点开温玫的，而是看了爸妈的，才绷着冰冷的指尖，切出去回复温玫。
她说：[到家了，谢谢温玫同学关心]
[温玫同学今天讲得很好，很喜欢博物馆，以后有时间还会去]
[今天去博物馆，是朋友帮我过生日]
温玫正扒饭，听见手机响，忙趁陈素梅女士去厨房盛汤，滑开看了一下。
这一看，瞬间睁大眼睛。
[生日？？？？今天？？？？]
温玫回复，连戳了十个震惊表情包过去，然后又觉得抱歉，发了十个祝老师生日快乐的短句过去。
林弄溪望着近乎刷屏的消息，默默扶额，虽无奈，眼里却是笑。
怎么她这个认识没几个星期的学生都知道祝她生日快乐，她的亲生父母却只对她说一句“再不回来就当没这个女儿”？
她的笑慢慢变得苦涩，以至于迟到了很久，才回复着急的温玫。
[谢谢我们温玫同学，但不是今天，是明天]
明天？！
温玫瞬间亮起双眼，心口的石头坠地，明天就好明天就好，明天她还能准备礼物呢！
[明天见！]
温玫回复对方，息屏手机，正打算趁陈素梅女士出来前装作扒饭，手机界面又弹出消息。
乔鹤：[小温玫，明天有空吗？出来一起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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