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付真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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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赞睁开眼。
篝火早熄，细杨的影子被月光拉了很长。
睡在他一旁的少年，自己冷得双手抱胸，外裳却披在别人的身上。
陶悠然没皱眉头。
盛赞轻轻一笑，额角都是汗水。
刚刚他做了个噩梦。
不如说，他又做了同样一个梦。
那个梦，与之前比，没有丝毫变化。空荡荡一座不及山，血迹斑斑，只有盛赞一个活人。
可是又怎样呢？他活着，却不如死了。
吴归、吴意、色老头……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盛赞轻轻起身，将陶悠然的外裳重新披在他身上，还大方地分给他一张大竹叶。
年轻人燃起篝火，再靠回树干的时候，不远处飞来一只通身金羽的鸟，等它落到空地上，立马化作一个金衣女子，面容姣好，神情冷漠。
只见她向盛赞缓缓而来，站在距离后者三四步的位置才停下，向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见过盛二爷。”
盛赞和窦衫香两个人是她们风华山山主宋珞澜的结拜兄弟。三人自年少时就玩在一起，后来喝醉了拜于月下结为兄弟，按照年龄大小排序论辈，宋珞澜最大，盛赞第二，窦衫香垫底。
风华山的鸟儿们都这样，一律称呼自家山主为公子，至于其他两位，年纪也上来了，则在内直呼其名，在外敬称句爷。
盛赞轻轻抬头致意。
“宋珞澜让你来寻我？”他问，“他把窦衫香扔去冉冉洲了么？”
“回二爷的话，公子已将窦小爷遣去冉冉洲，卑职听令特来传信。”女子说完呈上一块青玉牌，“这是二爷要的东西。”
盛赞接过来，轻轻抛了抛，笑着摇头，“宋珞澜不仗义啊！我分明找他要的催雨令，他却让你给我捎来一块青玉牌……驴头不对马嘴。”
金衣女子天生冷脸，闻言神情不变，只是恭敬地伸出双手，“公子说，如若二爷看不上，可让卑职带回去还给公子……”
“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替我谢谢你家公子。”盛赞连忙将青玉牌揣入袖中，向她摆了摆手，“那你就回去交差罢。”
“公子还有一问。”
盛赞看向她。
“公子问，”金衣女子还是一张冷脸，“二爷什么时候去风华山……”
“喝酒？”盛赞摇头又摆手，“不喝不喝。你家公子什么酒力，你不知道？想当初阿苟的生日宴上，他才喝了一口就跟疯了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我夺舍了呢……”
“不是喝酒。”金衣女子摇头，哽了一下，“……是还账。”
盛赞闻言一愣。
他娘的这都四十多年了，宋珞澜还记着自己欠他的那点烂账！
“二爷？”
盛赞闭上眼，只当听不见。
金衣女子坚持不懈，又唤了几声，然而盛赞就跟睡着了一样，压根不作任何回答。
只听她叹息一声，身形转而化作金羽之鸟，展翅飞远。
好一会儿，盛赞才敢睁开眼睛。
风水轮流转。自己这还没开始清算别人欠他和不及山那一堆陈年老账呢，倒先被宋珞澜这个老债主找上门了！
年轻人仔细想了想自己身上现余的资产和留在除州的家当，再粗略想了想自己赊欠宋珞澜的那些账……他娘的，把他所有财产掏空了都还不完……
盛赞欲哭无泪，转头注意到一旁熟睡的少年，灵光一闪，眼放精光。要不…把陶悠然卖给宋珞澜抵债？这宋珞澜也老大不小了，至今没个弟子儿子，整天待那风华山里，不是梳理他那头比人还娇贵的长毛，就是陪着一窝金鸟大眼瞪小眼，人生多他娘的无趣啊！再说陶悠然的修行资质……以前、那是肉眼可见的好，以后…说不定也能好回来……卖给他当开门弟子，也不会亏了他宋珞澜。
年轻人越想越觉得可行。
睡梦中的陶悠然，忽然打了个冷颤。
一无所知的少年，还不知道，他的人生，因为盛赞，马上又要剧变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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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悠然睡到正午才起来。
等他和盛赞一同往回走的时候，盛赞却告诉他，在他还睡着的时候，自己已经回城退了客栈房间，现在他们要一起去北城门，路上找家店吃点儿，再从北城门离开，直接去往皇城。
陶悠然没有异议，只是认认真真听着盛赞唠叨。
“你爹陶心斋，乾元境修士，是青湾国国师的二弟子；而你娘亲蒋青，腾云境修士，是本洲东山府的单传弟子。你天生修行资质惊人，少时曾随你爹入过修行，后不知经历何事，记忆丢失，修为全废，资质被封，还被人在心头种下魔灵……事情我都是听明子书说的……噢，明子书就是你们单州城的百晓生。他你可以放心，没有恶意，是个好的。目前我怀疑的人有那个不知名访客、那批外乡修士、国师一脉、还有东山府……”
一路上，盛赞给陶悠然讲着他所忘记的往事。
陶悠然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他听得极其认真，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
脑中没有印象，但心不会骗他。
当他听到这些，内心就如云雨翻腾，久久不能平复。
“明子书曾经给我看过一个木匣。”盛赞双手笼袖，眼睛望向前方，“里面是东山府的绞杀令。”
“而令上要绞杀的人——”
“是你娘亲。”
陶悠然滞于原地。
所以，这就是盛先生怀疑东山府的原因。
所以，娘亲…是被自己的师门所杀……
少年握紧拳头，身体微微发抖。
每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都在宣告这天下的恶意之大。
想为你娘亲报仇么？我可以噢。
只要——你将身体献给我。
魔灵在内心引诱，一字一句皆是沦陷。
心怀怒火的少年突然望向盛先生。
盛赞正笑着看向他。
“这才对嘛！”年轻人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事情没查明之前，没有所谓的结果。”
“东山府是有杀害你娘亲的嫌疑，但是白给的证据，也不能都信了去。”
“陶悠然，记得我说的么？你相信我，我相信你……”
“所以我要相信我自己！”少年坚定地抢答道。
盛赞轻笑，“很好。”
“咱们马上就到皇城了，之后再入东山府，事情到底如何，我们查他个一干二净！”
年轻人望向前方，少年跟随着他的视线，目光也落向远处。
前方，就是巍峨皇城。
远处，就是事实明光。
少年坚定立场，今非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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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子洲，风华山。
宋珞澜正在书房里写字。
他神色淡淡，一袭白衣端坐案前，乌丝低束贴于脊背，垂至光洁地面。
书香渺渺，男子提笔落字，卷上、面上皆是卓绝风采。
另有一位金衣女子侍立桌旁，专心磨墨，她模样娇媚，眼睫低垂，朱唇保持好看的弧度，一身金丝缀羽华裳更衬得她冰肌玉骨，美艳绝伦。
宋珞澜停下笔，看向传信归来的霜寺。
“盛赞说了么？他什么时候来？”
宋珞澜抬头，霜寺仍旧冷脸，沉默不言。
看来是没成事了。
宋珞澜轻轻挥手，让霜寺退下去。
“等等。”
霜寺脚步一顿。
“给盛赞的账上多加一笔利息。”
“是。”
宋珞澜轻轻一笑。
可不能便宜了盛赞。好说歹说你都不还钱，既然你无信，就别怪我无义。
宋珞澜想起什么，问道：“盛赞收下那块青玉牌了？”
“回公子的话，盛赞收了。”
宋珞澜点点头，觉得有些好笑。
盛赞隐匿除州，四十年音信全无，前几月放出消息要游历各洲，后来又假身梦游风华山，就求了两件事：一是他要暂借自己的催雨令；二是让自己把窦衫香扔去冉冉洲。
第二件事不成问题，窦衫香嘛，说扔就扔了，只是盛赞这鬼灵精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一坑坑俩，既嫌窦衫香，又想夺己宝。
暂借？有借无还还差不多。
深谙盛赞德性的宋珞澜，于是没借给他催雨令，而是给了他一块同品阶但是使用次数有限的青玉牌——借雨符。
然而就算这样，盛赞那厮还觉得自己是退而求其次呢！
宋珞澜摇摇头，自己当时也是昏了头，当了他俩的大哥。从前就是自己任劳任怨地为盛赞和窦衫香两个臭崽子收拾残局，现在他盛赞和窦衫香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还为老不尊，整天不安生，给他搞些乱心情的烂摊子！这些年来，自己因为他俩愁掉了多少秀发啊！？
结拜结拜，自己这到底是结交了两个兄弟，还是找了两位爹啊！？
宋珞澜平复心情，轻轻呼出一口气。不能生气，生气掉头发。
“次姹，备水，我要沐浴。”
身旁磨墨的金衣美人，应了一声是，立马化作一只金鸟，从窗外飞出去。
宋珞澜挥挥手，让霜寺也退出去。
屋内只剩他一人。
宋珞澜捞起垂在地上的发丝，心情复杂。
如今他不禁想，盛赞出行，到底是好是坏？
他们谁都没有忘记当年的事情，只是目前急不得。急易出错，错则生变。牵一发而动全身。
盛赞既然出来了，那想的一定是一网打尽。
窦衫香灭了许家，做法虽然漏洞百出，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邓长安刀子嘴，豆腐心，肯定是要帮盛赞的。经过明子书这遭事，齐长风肯定生盛赞的气，只是生气归生气，忙还是要帮的……唯一的不定，是苟残玉。当年他就一点没帮，如今……谁知道呢？
宋珞澜轻按太阳穴，神情比哭悲伤。
这么多事情，盛赞你都盘算好了么？
四十年的蓄势与忍耐，够你还不及山一个公道么？
“大哥，接下来，也麻烦你了。”
这是那次梦里相见，盛赞最后对他说的话。
梦里宋珞澜听到这句话，愣了很久很久，久到盛赞都退出自己梦境好一会儿了，他才笑着喃喃，“大哥从来不怕麻烦。”
天上地下，只怕徒劳无功，白惹你们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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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赞进入皇城之前，特意换了一身行头脸面。
在陶悠然惊异的注视之下，盛赞变作一位白发长须的佝偻老人。
“盛先生你这是……”
盛赞伸出一只手，制止少年问下去，“待会儿你我分开进城。进城之后，我先去城内各处转转，你在城中心找家客栈，订一间房先自己住着，记得别关窗户，我晚上回来。”
陶悠然疑惑不解。
“城内有国师的眼线，如果国师一脉对你有所关注，肯定会有人注意到你。如果没有，我也会想办法让他们注意到你。到时候你在客栈，如果有人以国师名号找上门，只需让他们带你走便可。若他们问及缘由，对前者只需实话实说，对后者……”
盛赞看了一眼出神的少年，伸手轻敲了他一个板栗，“想什么呢？”
陶悠然恹恹抬头，眸子已经有些湿润，“盛先生…你是要把我丢给国师吗？”
盛赞无奈一笑，少年就又挨了一个板栗。
“目前我们尚不清楚国师一脉在整件事中的好坏，但无论他们从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有你在明，牵制他们，就能方便我在暗，查探他们。”盛赞低头理了理身上灰色衣衫的褶皱，眼中是少年看不懂的情绪，“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惊动暗藏的虎狼，使事情发生剧变，打乱原本精心准备的棋局，让局势变得迷茫不可控。所以要忍、要稳，要比他们狡猾，也要比他们心狠……相反，任何蛛丝马迹说不定就能成为水落石出的有利支撑。”
盛赞话锋一转，对陶悠然笑道：“不用担心太多，我会帮你查清事实，不会把你丢给国师。”毕竟我还想着把你买给宋珞澜呢，可不能随意弄丢了！
陶悠然点点头，刚才的盛先生，说起那些缘故和道理，就像他自己正经历着那些事，那么谨慎，那么专注，还有那么多隐忍与戾气。
光风霁月的盛先生，内心也有不能轻易复得的仇么？
只要一步踏错，就坠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少年悄悄看了一眼扮成老头的盛赞，后者早已没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反而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似乎想要专心致志装扮好一个小老头。
盛赞抚着胡须，手掌滑到最底的时候会捻一捻胡须末尾的小尖儿。他记得色老头就爱这样。
少年盛赞有一回突发奇想，趁着色老头睡着了，把他白尽的胡须用匕首割了一大半。后面色老头醒来，在他习惯性抚胡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钟爱的长须，被小弟子割得只剩直直的一短截。
于是色老头胡须没长回来的那段时间，盛赞他们总能看到老头子凭空做着那个已成习惯的动作。
老人沉浸其中，手掌抚着胡须往下，一直延伸到原来长度的末端，才由抚变为捻，改用指腹一下一下轻轻搓摩。
色老头爱讲道理，那次这么好的机会肯定不会放过。
他说——
“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
“有些习惯，只要是自己的，不管好坏，就是改不了；有些习惯，即使是别人的，不管大小，就是忘不掉。”
两句话，色老头念叨了好几天。
而他的小习惯，盛赞好像从未记得过，如今却又想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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