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离

床上的少年被季莲青这一声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他穿着白绸里衣，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怎么了？”他坐起身揉揉眼，身上锦被滑落，露出少年人泛着年轻神彩的肌肤。

        “你怎么连衣服都不穿？”季莲青百思不得其解，竟会有人赤着身半夜溜到他床上。

        “我不穿衣服你就不认识我啦，蠢神仙。”少年心道，你不穿衣服的样子我可见了不少。

        “谁认识你，你爬错床了吧！”季莲青收回手。

        “我爬的就是你的床，我都陪你快半年了，听你说了多少自言自语了。”少年说罢，就要掀开被子下床，似乎毫不在意自己没穿衣服。

        季莲青忙背过身去，问道：“羞不羞？难道你就是那个整天飘来飘去的东西？”季莲青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心想，这不跟人间传说里那个猴子一样吗，只不过人家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这更不得了，从空气里变出来。

        “我才不是东西呢。”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转而问道：“你能不能弄身衣裳给我穿。”

        季莲青想到自己沐浴的时候这东西也在旁飘着，还有几次对着他倾诉内心苦闷，当时只以为这东西听不懂也看不见。他低声道：“你确实不是个东西。”继而伸手指向旁边的衣箱说：“你自己在里面挑一身。”

        少年看着季莲青的背影说道：“躲什么躲呢，我又不怕你看。”反正我已经看过你很多次了。

        “你好了没？”季莲青听着身后一阵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他猜这一柜子的衣物肯定全被翻乱了。

        “你太矮了，你这衣裳有点小，我再找找看。”他没听出季莲青话里的催促。

        “……”

        这是季莲青第一次被人说矮。

        东挑挑西挑挑，总算找到一套能穿的了，那是一身黑色绣金边的窄袖袍服，因为衣摆太长了，季莲青只穿过一次。他大步走到季莲青身前，得意道：“如何？”

        季莲青正低着头，看到少年赤着瘦削的脚，目光顺着衣摆往上看，还是少年人的身体虽然挺高但略显单薄。目光往上，看到他的脖颈、下巴和那高挺的鼻梁，又微微仰头对上他那如朗星的双目。心道，这东西长得确实挺高、挺标致。

        “看够没有。”

        “咳……”季莲青回过神来，假装清清嗓子。

        他们两人看上去年龄差不多，只是章离眉目中透露着少年人的无畏和英气，而季莲青多了几分身居要职的世故和疲倦。

        季莲青真心夸道:“还不错，这衣服给你穿算找对人了，找双鞋子穿，这套衣服有。”说罢转身想看看自己那柜子衣物乱成啥样了，尽管他心里已经有准备了，可看到的场景还是让他大吃一惊。他身前和身后就像两个世界，一个是原来的样子，一个却像被洗劫过一般。

        “你！给我恢复原样！不然我今天就把你扔下山去！”季莲青指着凌乱的房间怒道。

        少年讨好似的答道：“是是是，必须给您收拾好。”

        “你叫什么名字？”季莲青这才想起这东西不知道怎么称呼。

        “名章离，字思风。”见季莲青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问道：“你呢？”

        “季云、莲青。那以后就叫你章离了。”

        “是的云儿。”章思风嘴上带笑亲热道。

        “章离，好，我问你。你年几何？家何处？身世父母呢？可有兄弟姐妹？真身是什么？为何在我云涧潜伏这么久？”季莲青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踱着步，查案似的问了一大堆。

        章思风也如实回答：“家在离境河边的树林里，父母不详，没有兄弟姐妹，真身可能是一阵风、可能是一团雾……不知道。至于为何在云涧潜伏这么久……”章思风没再往下说。

        季莲青也不着急，等着他。

        “那是因为，你生得好看啊。”章思风语气亲热。

        季莲青自动忽略他那不着调的话，“什么都不知道，那谁给你取的名字？”

        章思风摇摇头，“也不知道，名字……好像就在我的意识里。”他以食指点点自己脑门。

        季莲青没说话，只是揣摩着他的名字，章定是他父亲或母亲的姓氏，离也许和离境河有关。思风……思风……会不会是是寄托了某种思念……真身是一阵风一团雾，那就是没有真身……怎会有没有真身的妖呢？

        大早上的弄这么一出，季莲青带着复杂的心情，独自坐到窗前，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飘雪压弯了枝叶，泡起一壶茶。他需要平静一下，喝点茶醒醒神，好好想想怎么处理章思风。仙界不得藏妖是铁一般的规定，把他赶下山又未免不近人情，而且妖只讲弱肉强食，可不讲尊老爱幼，这小妖贸然下山也很危险。

        白玉杯装着的碧色茶汤升腾起淡淡一缕轻烟，季莲青抿了口茶，当即觉得这味道不对，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儿，要么水有问题，要么茶有问题。云涧又只有他和章思风二人，定是他搞鬼了。

        “你是不是动了我茶？”季莲青狐疑道。

        章思风正抬着一双长腿在书案边看书，他头也不回地说：“没有！”听出季莲青满是怀疑的语气，他不屑道，“谁爱碰你茶叶。”

        “那你有没有碰我的水，冷池。就屋外那个，下面还有一层跌水的。”季莲青抬起手指着。

        章思风顺着季莲青手指的方向看去，他想起了什么，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又干了什么了？”

        他用书挡着脸，隔开季莲青要吃人的目光，“我……早上尿急……”已经没脸再往下说了。

        没错，他撒尿到冷池里了！

        “你……你这是人干的事吗？”

        章思风在心里回应，我是你妖爷爷。

        季莲青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喝了别人的……他怒吼道：“你出去！”他三步上前把章思风拉到屋外，“我今天不想看到你。”接着“砰”的一声，用力把门关上。

        他回到坐榻上，把茶水朝窗外泼掉。

        章思风一出去就感受到了寒风的凛冽，他在屋里烤得热热的，根本没穿多少衣服。他用力拍着门喊道：“放我进去，你这蠢神仙，你想冻死我啊！”又用脚踢了踢门，不断喊着：“开门！开门啊！你妖爷要冻死啦！”喊一句踢一下。

        季莲青也告诉自己要冷静，外面冷，晾他一下就放他进来。

        突然门口一声巨响，寒风猛烈地往屋里灌。

        季莲青抬眼一看，只见两扇门被章思风从下边踢开往外倒了，章思风正被压在两扇门板下。

        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割着季莲青的脸。

        “章思风！我看你该叫‘真是疯’！”季莲青欲哭无泪，这一刻他无比后悔把这东西带上山来。

        章思风从两扇门下爬出来，不知所措的站着。心里既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挺无辜的，低低骂了一声，谁知道这门会这么不经踢。

        “你愣什么，力气这么大，还不赶紧把门弄好，屋里都不暖和了！”

        “哦……”

        季莲青下午还有公务，茶也喝不成了，他到屏风后面换了身正装，正要出门就见到章思风看他的眼神不对劲。

        季莲青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说道：“早上的事我已经原谅你了，你不用这么害怕。”

        “好……”章思风现在担心的根本不是早上的事。

        到了议事的大殿，几位身居要职的神官都在，看来今天是又有什么大任务要传达了。

        季莲青看到炎礼也在，特意找了个离他最远的坐席就坐，免得尴尬。

        这时萝月来了，她身材娇小、模样可爱，一蹦一跳地到季莲青身边来。拉起他的衣袖，嘻嘻笑着说道：“司律神官你这是怎么了，把墨水画衣服上了，可真有趣呢。”她咯咯笑着，说罢还扯着他的袖子给大家看。

        季莲青只以为这野兔子又要捣乱，他抬起手收回萝月抓着的衣袖，却赫然看到洁白衣袖上被染了一片比巴掌还大的墨水。

        不用想就知道是章思风弄的。

        季莲青知道这种时候决不能发作，他只微微一笑客气地对萝月说道：“是啊，我干的又不是闲职。天天忙到半夜，容易瞌睡。”继续说道：“一不小心就打翻墨水，这不就把衣服弄脏了，你还来笑话我。”

        季莲青话已说到这份上，大家也不好意思不吭声。

        “是啊是啊，季神官平日里是挺忙的。”

        “你这小兔子就别捣乱了，还不赶紧回去准备升月亮了。”

        “哼！”这兔子笑话季莲青不成，收起笑脸走开了。

        “我今天召集各位是想宣布，本次是由右相君神官——灼莲，下界视察人间。望灼莲能够传天授之道，解凡民之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随时调用在座各位神官。”台上常相帝君宣布道。

        台下众人应声道贺。灼莲朝炎礼和萝月轻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仙界的临君神官有两位，分别是东临君神官和西临君神官，西临君神官在武神官中选出，这通常是天兵的总将领——玄天将军。东临君神官从文神官中选出，一般是掌管仙界律法的司律神官。也只有在乱世的时候才会派武神官下界视察，现下四海平定，自然是派文神官，也就是东临君神官了。

        也就是说，若此次灼莲能成功升任帝君，那东临君神官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消息一传出，接下来的日子里恭维季莲青，与攻击季莲青的人都会变多。在季莲青眼里这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他的仙途又亮了几分，自然容易招爱恨。

        季莲青知道，任职为神官不怕恭维和攻击，只怕悄无声息。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章思风，把这个妖藏在云涧，简直就是授人以柄，还是早日把他做送下山吧。

        季莲青回到云涧，一见到章离便抬起衣袖质问他，“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章思风豁出去了，反正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硬着脖子说道：“这只是轻的，其他的还有呢。”接着又恶人先告状：“再说，谁让你写完公文不把墨水收好的，你怎么能怪我，我也才第一次做舍务，犯点错怎么了？”

        季莲青被章思风这理不直气也很壮的样子气笑了，让向来巧辩的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怎么总是霉头霉脑的。”便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从此，季莲青的每一套衣服上都带有或大或小，星星点点的墨水。这让其他神官都感叹季莲青的敬业态度，甚至提出要给他多分配两个小仙，分担一下职务。季莲青也懒得解释，正好让大家知道他有多尽职尽责。

        与章离的第一天相处就闹出这么多麻烦，季莲青在心里盘算着找个时候把这祖宗送人算了。

        夜已深，外面依然是簌簌下着雪，云涧浸在寂静冷夜里，唯有小屋里亮着温暖的光。

        “我就这一张床，两人睡不下了。”季莲青的言下之意是：你自己找块地板睡去。

        “不会啊，昨晚不就睡得好好的嘛。”章离假装没听懂他的话外音，说罢三步并作两，跳上床、拉过枕头、盖起锦被，一气呵成。

        季莲青无奈，只好用另一条被子在床中间隔出条楚河汉界。这才灭了灯躺上去睡，又觉得还不放心。

        “我可警告你必须和衣而睡啊。”又补一句，“谁脱衣服谁是小狗！”

        “汪！”

        季莲青被逗笑了，对他嗤笑道：“你可真是没皮没脸啊。”

        章思风突然翻身欺上，二人脸对着脸，鼻尖马上就要碰在一起了。季莲青却反而淡定道：“敢有半分逾越，你试试！”章思风突然笑了，抬手扯了扯自己的脸，说：“不敢不敢，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不仅有皮有脸，还很帅。”

        “虎父无犬子嘛，也不看看我长啥样。”季莲青也学这他那不着调的样子说话。

        明明两人看着年纪相仿，但季莲青总觉得自己像供了个祖宗，又像养了个啥也不懂的儿子。

        和章思风在一起小吵小闹的日子过得飞快，平日里季莲青在那书案上写公文卷宗，他就在旁边磨墨，季莲青无事时就则指导他看书练字。

        他有时候看的是志怪杂言，有时候看的是仙家心法、咒术绝学。里面有些东西季莲青自己也没学过，章思风天赋极强悟性又高，学东西也勤快，不知不觉法力已经快赶上季莲青了，只是他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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