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恶魔之子


埃列什基伽尔走近这群穿着鲜艳的音乐怪人,而他们虽然反应各异,却并无恶意。

        “很久没有遇到过我们一样古老的同类了……古老的味道,稚嫩的生命,不同于来自海洋的我们,你来自大河与陆地。”戴着白色兜帽的粉发少女友好地向她展露笑容。

        怀里抱着吉他的长发女性拨动一段悠远的音乐,目光仿佛穿过她的躯壳。

        埃列什基伽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原本打好腹稿的问路搭讪毫无疑问作废了,因为面前的几人并不适合用谎言去试探,双方对于彼此的真身有着心照不宣的答案,因而拐弯抹角的伪装扮演显得多余而浪费时间。

        “你看上去充满迷茫。”短发背着琴箱的女性说,“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谢谢……呃,我初来乍到,请问这是哪里,这个地方、这个国家和世界,”埃列什基伽尔窘迫地挠头,“是怎样的呢?”

        “泰拉。”伴着和弦,长发女性给出了答案。

        “这里是伊比利亚的海边小镇格兰法洛,”看上话多的男孩说,“aya,她身上有那种白绒球一样的植物气味,叫蒲公英?”

        “每个踏上陌生土地的人都是新生儿,我们都有类似的经历。”长发女性的语气有些唏嘘,似在追忆一些往事,“我能闻到你的不安和无助,倘若急于知晓答案,我的建议是放空头脑,你只需要用心聆听,聆听。”

        流动乐队向她挥手告别,年轻男女们有说有笑,往不远处的礼拜堂走去。

        埃列什基伽尔找了个陈旧的长椅坐下,托着下巴,思索乐手对自己的劝诫。

        放空头脑,放弃固有的经验和行为模式,听起来似乎轻率和危险,却是融入当地最快的法子。

        那几个人和自己并没有利益冲突和纠葛,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她觉得听从对方的建议会有预料之外的收获。

        那么,放空头脑需要怎么做呢?

        放空……脑袋空空……不带脑子……

        她茅塞顿开。

        在路人神色各异的目光中,她相当不注意形象地歪倒在长椅上,两手交叉放在腹部,眼神空洞。几个深呼吸后,她只觉得因为精神紧绷而掩盖的细微感受回到了身上。

        生物本能在苏醒,眼前的景色依旧,而投射到大脑形成的“视界”在悄然发生变化。

        因高速奔跑而酸痛的小腿肌肉,因睡眠不足而格外沉重的骨架,还有不知为何,眼睛附近像是浸入暖暖的水流中。她揉揉眼睛,转头四处张望。

        当向乐队离去的方向望去时,她愣住了。乐手艺人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一幢幢旧民居后,而巨兽的虚影却攒动着,从平顶小房子的上方露出头来。

        这是,真身?

        脑海中立刻回想起路过行人的毛茸茸耳朵或是头上的羽毛,原来这个大陆的居民,是原型为动物的类人?

        奇异的视界像信号断断续续的显示器,很快下线。

        难道自己觉醒了“魔眼”吗?

        她再次凝神聚气,耐心感知体内魔力的流动,捕捉到自己左上臂魔术回路的几缕魔力晕染一般扩散开来。原本封锁魔力出口的令咒因上次救人用掉而空缺着,外溢的魔力似乎已经“污染”到了眼部。再加上自己与魂灵相关的冥界女神权能,产生了这种“灵视”。

        不妙啊,之前可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这样产生的眼部变异也远远算不上“魔眼”的规格啊,有没有后遗症也未可知……

        不过算了,她的思维似乎也跟着松弛的身体状态变得佛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走一步看一步吧。

        埃列什基伽尔恢复了平静的心态,转头越过广场,看向和破烂披风男子交流的修勾,视线却被神色慌张聚集的镇民挡住。

        广场另一头,□□/比/安和修勾远远望着少女,亲眼见证了她从警惕冷彻到懒散瘫在长椅上的转变。

        “你的同伴在聆听什么?”□□/比/安问。

        修勾困惑地用前爪搔搔耳后,“聆听?额,也许她在试图参透世间万物的奥秘。”

        □□/比/安不置可否,枯草般的白发掩映的赤红眼瞳突然变得锐利,他皱起眉毛,听到广场上的镇民爆发出尖叫。

        “好吧,她应该只是在摆烂……嘿,老兄!发生什么事了?

        长披风因大幅度的动作猛然掀起,犹如一面破败的帆。在修勾还没反应过来时,高大的男性手臂向后发力拔起长椅,以人类不可能完成的姿势飞跃而起。他的身躯在运动中看上去比静止时还要巨大,可怜的长椅砸地后四分五裂,飞溅的碎木甚至波及到离得最近的穿教袍镇民。

        散开的人群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杜林终于看清,被击杀是在海滩见过的诡异生物。

        随即,男子犹如潜水艇般无声无息地穿过广场,消失在巷子和街道深处。

        “等一下!”修勾本能地大喊道,直觉告诉它这个人了解更多关键的秘密,它仰起头使劲耸动鼻子,循着劈开尸体的残余气味奋力追赶上去。

        刚刚发生神魔事了?

        惊恐大喊着“怪物”的镇民们如受惊鱼群般散开,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猛男抡起木制长椅,秒杀了那只令人掉san的生物后扬长而去。

        场面之精彩,连长椅上葛优瘫的埃列什基伽尔都稍微坐直了身体。

        原本惊恐的镇民再次爆发出激烈的言语浪潮。

        “海怪!是我在祖父笔记本里见过的怪物!”

        “是海里的怪物!海里的怪物为什么出现在镇子上!”

        “阿玛雅小姐!您看这是什么!”

        衣着典雅华贵的女性走上前,细细的女士香烟在指尖袅袅燃烧,帽檐下的细眉痛苦地拧紧。

        仿佛不忍面对一般,她闭上眼睛:“我不能欺骗大家。是的,这就是……海里的怪物。”

        埃列什基伽尔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观察着名叫阿玛雅的女子的神态。在激愤、恐惧的不理智人群中,她没有丝毫被情绪传染的迹象,神色带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哀戚,给人奇怪的……非人感。

        她在为谁哀悼呢?

        “告诉审判庭!让惩戒军——不,让审判官来,消灭这些怪物!”

        “阿戈尔人!刚刚的人既没有黎博利的飞羽,也没有菲林的尾巴和耳朵,一定是阿戈尔人!”

        “都怪阿戈尔人!这些海里来的恶魔!让审判庭把他们都抓起来!”

        但,这些亲眼目睹了阿戈尔人恐怖体魄的镇民,谁也不敢提亲自追击的事情。忽然,一个年轻人指着埃列什基伽尔大喊:

        “我看到了!那个人和阿戈尔人身边的佩洛一起来的,他们刚刚还在密谋!把她抓起来,交给审判庭!”

        “交给审判庭!不然我们都会因为包庇被审讯的!”

        我?

        埃列什基伽尔疑惑地指指自己,露出询问的表情,然后就见镇民疯狂地拥了过来。

        面对群情激愤的镇民,她只觉得茫然不解。为什么杀死海怪的阿戈尔人要被声讨?来不及多想,她转身逃进了弯绕的小巷子,在吸饱水汽的低矮房屋间穿梭。在看到一扇半掩的门后,她直接冲进去并反手关上,将逐渐逼近的吵嚷声关在屋外。

        然后,她才抽出心思去打量这间老旧的屋子,以及屋内的两个人。

        昏瞑的房间里充斥灰色,而在靠近窗边稍明亮的位置,刚刚在雕像下驻足的青年正捧着穿教袍遮面的人的手臂,认真地处理伤口。哪怕她跟山贼一样风风火火闯进来并闩上门,青年也不曾抬头。

        埃列什基伽尔注视着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青年,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然而下一刻,正被悉心治疗的人激动地站起身,挥舞着还流血的手臂喊道:

        “噫——乔迪,快救救我!她一定是审判庭派来抓我的!”

        嘶哑的叫声把看得入神的埃列什基伽尔揪回现实,她没忍住“啧”了一声,脸色想来非常不好看,竟让惊恐发癫的病人一下子噤声。

        青年放下手中的小镊子,抬头淡淡地望她一眼,年轻而清秀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径直站起身,重新拉病人坐下:

        “胡安先生,我只是一介护工,谁也救不了。不过,您要是再这样大喊大叫下去,我保证一定会引来审判庭的人。”

        受伤的异教徒支支吾吾讲不出话,他只顾慢慢挑出伤口出的木屑,用棉花蘸碘酒后消毒并及时捉住因疼痛而抽搐的手臂。他神色专注,仿佛面对的不是普通割伤,而是需要灌注心血的精细物事,譬如昂贵的钟表或者牢固镶嵌的珠宝。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药物的味道悄然弥漫。直到异教徒打扮的病人再次打破宁静:

        “乔迪,我们知道你,因为你是阿戈尔人。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去看看大海吗?”

        埃列什基伽尔改变了站姿。她清楚地看到,青年正层层裹绷带的手颤抖了一下。

        “谢谢你,乔迪,谢谢你的善良。”异教徒换了另一种语言,“也许终有一日,无限的利他性会填满生存的窟窿。”

        “别再管我们的事了,如果你还是个阿戈尔人;也许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母一样去寻找灯塔。格兰法洛会是跳板,我们终将飞向深海。”

        “等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乔迪焦灼地站起身,那异教徒却从埃列什基伽尔身边经过,打开门飞快地溜走了。

        “他说你的父母曾经去寻找灯塔。”

        埃列什基伽尔倚在墙边,审视着突然变得犹疑软弱的青年,他像是才回过神,并反应过来自己屋里闯进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小姐,请问你是……?”

        “我叫埃列什基伽尔。”

        “乔迪·方塔纳罗萨。”青年认真地报上自己的名字,他自嘲地笑笑,“如您所见,我是这附近最后的阿戈尔人。您知道外边的骚乱是怎么回事吗?”

        “有个据说是阿戈尔人的家伙在广场上杀死了一只海怪,我被当成同党了。”她耸耸肩,在这间不大的旧屋子里,在青年的轻声细语中,她感觉精神很快放放松下来。

        “听到这个我很抱歉,审判庭实施这种高压政策已经有些年头了……”青年看上去流露出不安,仿佛为自己的故乡平白无故抓捕一位陌生人而感到羞愧,“那您接下来要离开吗?”

        埃列什基伽尔刚想开口,肚子突然发出响亮的咕噜声。

        糟糕!她立刻捂住腹部,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接近一天没吃东西,还是在魔力几乎抽干外加野外中长跑的条件下。

        “您要吃点东西吗?我刚做好了晚饭……”

        “是的,多谢。”没等青年说完,她就迅速地回答。

        热气腾腾、浇了调味汤的土豆泥被端上来。

        埃列什基伽尔拾起勺子,尝试地挖了一勺。浅褐色的汤汁顺着切面流淌,质感绵密而微沙,带着食物温暖而芬芳的气息。她小心地吹气然后塞进嘴里咽下,感受热热的食物顺着食道一直暖到胃里。

        青年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的景色。他听着身后调羹与盘盏撞击的急促声音,不由得失笑,折返回去给她倒了一杯水。

        “您是来找极境先生的吗?我在礼拜堂见过他好几次了,他一直在等待同伴的到来……”

        “不认识。”埃列什基伽尔头也不抬。

        “那您接下来……”

        乔迪的话硬生生截住,金发少女咽下最后一口,把汤汁都刮得干干净净的盘子往前推了推。

        好快!女孩子居然能吃这么多吗!这一大盘有半磅多啊!他目瞪口呆,然后少女站起身,向他走近两步90度鞠躬。

        “谢谢您救了我一命!如果没有您的庇护我刚刚就会被抓了!还有谢谢您的土豆泥!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请您和我签订契约,让我接下来做您的保镖吧!”

        哎???

        乔迪眼前一黑,“契约……?你想要什么条件……”

        “请给我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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